在博洛尼亚大学图书馆的医学部里,管理员知道我曾行医,所以把伟大的外科医生马尔比格尼用过的两套手术刀从珍藏柜取出,又允许我从盒子里拿出来一一掂量。这一小会儿我意识到,我们在偏激时的错误的感受并不那么荒谬,人确实可以生活在相反的世界里。这座光线昏暗(暗示着它久远的历史)的图书馆,藏有除汉语以外所有文字的医书,可是远在东亚的汉族人就是依靠这里所不了解的那种不同的医术,维护着他们的生命。当然了,人和别的动物一样,也可以靠死亡率,即靠繁殖来延续生息。上世纪以来,不少中国人到欧美学习西医,然后用他们的技术和比中医远为昂贵的医疗费证明,中国人完全可以在一个没有中医的世界里健康地生活。另一方面呢,在杏林真正享有权威的那些中医医生,从来就不把马尔比格尼发现的肾脏当做实质性器官看,他们所信任的肾主先天之气、肾与心互为水火的理论有着两千年临床经验的支持。我虽然讨厌阴阳五行说的诡辩色彩,尤其因为必然地想到邹衍,常常诅咒中医的学术推理系统,但在当年行医的时候,却从未寻求过西医学的帮助。
或因风马牛,用不上吧。几十年间,政府以五四式的技术文化忧虑和一种无所畏惧的革命态度,花了不少钱,决心取两种医学之长,创造一门新医学出来——多么美好的设想——竟一无所成,不了了之。或许,唯一的成果是肯定了中医和西医的分野。或许还会有人出来,探讨我们以西方手段分析中医经验的主要途径是不是犯了方法上的错误,但显然,今后有人还想在中医和西医的基础上,创造一门囊括两种医学之长的新医学,需要更大的勇气,更为强大的文化气氛和财政支持。好玩的是,“新医学”的尝试所显示的现实原则,未经“新医学”尝试的人同样获得了。现在西方人也信起中医来,连一些不懂西医、中医一知半解的江湖骗子也能从洋人身上赚得一份好积蓄,似乎西方人也能在没有西医的世界里健康地生活。情况当然不是这样,西方的保险公司毕竟不那么买中医的账,西方人也不像中国人那么信任对方,他们吃中药和扎银针,有点儿像打太极拳和登山度假,不是为了治急迫的大病,而是为了帮助慢性病的恢复,为了养生。在中国,不也只有在“新医学”未能波及的农村,不知道中医和西医各有所长的乡下人,还敢于请中医治大病吗?城里的那些慢性病人把中药当茶喝,有点儿像自我欺骗,但是奇迹常常就发生了。中医的短处是如此明显,西医也一样。用对方的眼光发现了那些短处,并不等于就有找到弥补的可能性。也许界限就是界限,发现种种方法的界限的意义,在于我们可以根据界限选择方法。
譬如,许多人知道闲暇是人生的良药,但又认为闲暇是挤出来的,就像那些忙于开会的诗人,得抽出空来创造流言蜚语,就像纺织工人可以利用上厕所的当儿,编织一两则爱情故事。其实慢性病就是我们逃也逃不脱的闲暇,慢性病患者生活在一个慢速专注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差不多是由艺术品构成的花园。如果说中医是依靠慢性病才不至于消亡,中医先生靠慢性病人养活,那也可以讲,慢性病人是艺术作品最认真的感受器和批评家,而慢性病是艺术的美第奇之家。有神奇医术的中医,就是懂得向人生施展魔力的诗人。但是辩证法的哲学如此触目地从我们的身体显现出它的根据,急症患者往往设法逃避手术,而慢性病患者却总是渴望着切肤之痛,渴望像手术刀一样干脆地解决问题。孙中山学了西医,对漫长历史的中国开出了三民主义的药方。鲁迅学了西医,说废汉字。对于我们来说,他们就是兼通中西的新医学专家,但主要有外科医生的痛快。
我想,当代诗的温度计仍然在支持同样的心理、同样的选择。
又譬如,撇开或中或西不说,所谓“间中人”生息的“间中世界”的描述(南非卞庭博),基本上忽视了语言对于人的意义。语言是我们甩都甩不掉的国籍。认为任何语言都一样的人反而只懂得意思,不懂得语言的无助,恰恰也不会懂得语言的游戏之道。而否认自己因为使用某种语言而拥有相应思维传统的人,当然不可能用他采用的那种语言清晰地表达什么意思。难道我们真的读了汉译但丁诗受了感动,而不是强行附庸?难道在意大利和但丁齐名的列奥帕迪(就像在中国李白与杜甫齐名)在我们的语言中籍籍无名,是因为他没有搭盖一座天堂?所以听到用汉语写作的汉族人使用“母语”两个字的时候,难免有一种看自残表演(比如打自己耳光)的难过的感觉。列奥帕迪微妙在意大利语里,他的读者在意大利高出但丁,而在国外甚少,可以说明的一点似乎只有,我们知识分子就像百姓附会玉皇大帝,附会着一架听说存在的上天堂的梯子。因为我们不是被但丁的尖锐、但丁的爱和但丁的意大利语所打动。我没有受过但丁和列奥帕迪的感染,因为我不相信凭空揣度。
可是我相信马尔比格尼用他的手术刀可以割掉我的盲肠。中国外科医生和西方外科医生一样,可以用中国制造的手术刀成功地进行外科手术。吃国产洋地黄毒?,可以救命。而且像前面所说,慢有慢的特权,慢对付快的时候,奏效也快,就像唐诗,消灭了庞德的形容词。所以我们的肝胆可以请求法国的政治理论,我们的头脑可以请求德国的哲学,我们的眼睛可以请求意大利的艺术。把装满结石的肾交给马尔比格尼的手术刀,自然,把好胃口留给川菜。多么像是在上海组装的麦道飞机,部件分别来自西安、桂林和西雅图。当我们拍打自己的德克萨斯屁股时,我们不会看得见,一头多么喜剧的怪物!(所有考究的组装都像乱伦,局部精确而整体混乱。)